蓝甜衣短

晓星尘在白雪观住了下来，这一住，直住到吃罢元宵，年节彻底结束，这才收拾了行装，与宋子琛再次迈上了夜猎的旅程。

寿宴那天，宋子琛刚刚将晓星尘搂入怀中，旁边几位一直暗暗注意他二人的师兄们就立即吹起了口哨。即便宋子琛内心坦荡，却在师兄们的戏言之下败下阵来，落荒而逃。他拉着晓星尘逃去自家师父身旁躲难，又怕好友不快，转身想出言安慰时，却看到好友素来白皙如玉的面颊绯红一片，甚至连脖颈都红了，坐在旁边垂首不语，这一下，宋子琛才真正地尴尬了起来。

他素来对旁人不假辞色，就算是同门兄弟，也远不如与晓星尘私下相处时那般亲近。而两人的关系，也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，到经过各自的努力变得自然而然，有时仅仅一个字，一个眼神，就可以知晓对方的意图。

可当宋子琛看到晓星尘满面羞红坐在身旁的那一刻，他才忽然意识到，或许、可能、大概，晓星尘待他，是有些与众不同的。

这个认知令他心有惴惴。

从那天起，他会忍不住有意无意地试探，并暗自观察好友的一举一动。每当好友在自己的触碰之下露出一丝慌乱，都能令他心底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满足感，而反之，若是好友不为所动，漠然处之，他心就像是悬在半空，整个人都陷入莫名的消沉。

宋子琛思来想去，最终将原因归结于山上的生活太过平稳。尽管他心知这么做十分无聊，却又忍不住屡犯不改。

十日前，大雪初停，小雪峰银装素裹，后峰的腊梅开了，这雪景天天都见得到，但以宋子琛对晓星尘的了解，在好友的心中，赏雪和赏梅，应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，又各自有着不同的趣味。

因此，他特意空下一整天，拉着晓星尘去了后峰。后峰仅是一片悬崖峭壁，中间的一方稀薄的土地上，张着几株嶙峋的腊梅。小雪峰上年年岁岁花相似，观中的弟子早已看的厌了，只有五师叔这个好茶的人，偶尔会派遣弟子前来收集梅花雪，其余的时候，根本是人迹罕至。

没有人常来，自然就没有现成的路，“雪深路滑”，正适宜拉着好友的手缓缓前行，原本可以御空而行，可两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，才终于到了后峰。

见到腊梅，晓星尘果然十分高兴，那灵动的星眸，顾盼间越发俊美如画。

晓星尘贪看腊梅，宋子琛则看腊梅花丛中的他。

山风微起，宋子琛想了想，将放着披风的乾坤囊往袖子深处塞了塞，以挡风为由，无视好友的抗议，从身后将人搂在怀中。他就近地看着好友的脸颊、耳尖渐渐晕起了一片薄红，心中大安，而他的心跳也随之渐渐越跳越快。

但也仅止于此。

两人在寒风中相拥，傻站了快一个时辰，才终于牵着手，又顺着来时的脚印慢慢回返。

自那天起，两人之间总是萦绕着若有若无，欲语还休，却又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，对于这种变化，宋子琛并不抗拒，反而在乐见其成的同时，又享受着这种令人坐卧不宁，忽喜忽悲的情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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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，清河聂家举办百家清谈会。

那天，是晓星尘先收到了请柬，他举起手中的信笺，道：“子琛你看，这次的清谈会离白雪观不远，正可会一会你与我说过的那些人。”

宋子琛微微点头，见晓星尘唇角上扬，看起来欣喜非常，而其中又有一点小小的得意，举着那信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，便不由得伸手将信抽了过来。

请柬行文简洁利落，并不在辞藻上多花心思，信封上书：

“明月清风晓星尘，傲雪凌霜宋子琛，亲启。”

他看着这两句对仗工整的诗号，也不由得微微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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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此，二人形影不离，在夜猎之中各展英姿，若是有难解之事开口求助，晓星尘从不推拒，与宋子琛一道联手杀灭许多棘手的妖物，一时风头无两。

无数世家纷纷向晓星尘送出邀请，却被一一婉拒，并非因为晓星尘依附于白雪观，而是因为他在夜猎的途中，与宋子琛做了一个约定。

起因，是夜猎途中的一桩惨剧。

山是蜀地一座不知名的山，蜀地本就凶险，风水更是容易产生异变。山顶有一封住的洞穴，洞穴中镇着一名修仙人的骸骨。一采药的汉子在洞外被蛇群攻击，血气污染了镇住洞穴的符箓，而那修仙之人尸变后将蛇群与采药人一气吞吃入腹，阳血、阴毒、瘴气，凶尸同时得到了三种加持，转化成为了更加狠戾、更加棘手的瘴尸。

那瘴尸吞噬了居住在这片山脉中的近百人，而其中却有一个特殊的小村，凭借他们祖传的避凶器物与瘴尸抗衡，苦苦坚持了数月。

只是这小村并不是什么仙门世家，更与显赫没有半点关系，甚至周围的村镇连提都不乐意提起这个小村。

因为那小村中，居住的都是倒斗与走山（*注）之人，这些暗门手艺代代相传，用以对抗瘴尸的器物，要么是倒斗得来的明器，要么是从他人手中偷天换日得来的法器，因此，即便村人能一次次地避过瘴尸的杀戮，却根本没有任何修仙门派愿意对他们施以援手。

随着吞噬的活物增多，那瘴尸竟好似渐渐生出了一丝神智，并进化出了新的技能。但凡被瘴尸咬伤，抓伤的尸体，只要四肢完好，经过七天七夜，也都会转化为作最低级的行尸。但即便是最低级的行尸，随着数量的增多，活物便一天天的越来越少了。

宋晓二人赶到之时，那小村的村人已死伤过大半，而他们见到两位道长，都纷纷前来恳求，可恳求的不是灭除瘴尸，而是乞求他们将村子里仍旧健康的孩童带出村去，另寻活路。

晓星尘与宋子琛商量一番，本想先猎完瘴尸，再将那十几个孩子带出村子，找地方安置善后。可还没等动手，连绵数十日的大雨，将他们两人堵在了村子中。

而上游城镇的主事人，竟不顾村人生死，为避开洪水尸患，强行放堤泄洪。大水将整个村子彻底淹没，随着天灾人祸一同来的，还有不惧水的瘴尸，以及它身后近百张牙舞爪的行尸。宋晓与村人一路苦斗，却终究应顾不暇，只有宋子琛、晓星尘带出来的四名孩童幸存了下来。

晓星尘、宋子琛二人，带着这四个孩子四处探访，走了许久，想要为他们找个去处。可是不要提仙门世家，哪怕是凡人的村落城镇，只要一听说这些孩童的出身，便立刻闭门谢客，连带宋、晓二人也不得不常常在外野宿。

时间一长，这几个孩子也都不愿再行尝试，只要求折返回乡。那村子无论多么荒芜破废，好歹能有个容身之所，更何况最大的孩子已有十三四岁，总有办法互相拉扯过活。

宋子琛、晓星尘万般无奈，只得同意。本以为回程路上已是安全，也就稍稍放松了警惕，谁成想他二人不过去溪流边洗漱片刻，那些孩童竟然已丧生与几名蒙面修士之手！

那几名蒙面修士一经得手，立刻拎起尸体，用传送符传走，只有最小的那名女童，因为离得近，被晓星尘留了下来，可即便如此，她的胸腹中了极深的一剑，不多时便在晓星尘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那天晚上，默默地将那个不过六岁的女孩埋葬后，晓星尘怆然道：

“英雄不问出身，他们虽被祖辈名声所累，但凡有一处愿意收留他们，教导他们道理，未来定会有所不同。”

宋子琛将他扶起，道：“不错，只是当今天下，轻血脉传承、重志同道合的去处又有几何。”

晓星尘回望与他，星眸烁烁，道：“既如此，我应开宗立派，来做此事。”

宋子琛看他许久，忽然笑道：“我早有此意，此事也请算我一份罢。”

这约定十分简单，但若付诸实行，想必困难异常。

两人有了相同的志向，而这个志向，令晓星尘自认身负重则，尽管他在宋子琛面前的表现一如既往，至诚中带着几分狡黠与可爱，但在对各方势力，对待外人之时，渐渐变得成熟稳重，他将刚下山时的意气与锋芒敛起，却反倒如一方璞玉，在阅历的打磨之下，散发出了更为耀眼、却温润入心的光泽。

而常家灭门案，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。

注：倒斗是盗墓，走山是行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