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甜衣短

若不是一头白发，抱山散人定然和山下富家温婉的少妇一般无二，可若仔细看，任何人都会为她的气质倾倒——不会咄咄逼人，更不会望而生敬，但却就像一座秀美的灵山，沉稳而柔和，包容而静谧，秀雅而大气，雍容而内敛。

她的气质影响了她弟子们，延灵、藏色、晓星尘、淮南，还有端坐在她对面的大弟子崇渊，每个师承抱山的人都像生长在这座山上的植物，或许外在有所不同，却都有一份深藏于内的根性。

不过无论是不满两岁的小八，还是襁褓里的小九，都还没继承到这份根性，在大师兄归源的怀里齐齐放声大哭着，小八更是边哭边将鼻涕眼泪一并抹在了归源的衣领上，惹得崇渊当下就黑了脸，而抱山则在一旁掩唇失笑。

晓星尘进屋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熟悉至极的情境，他不由得定在门口，怔怔地不敢进去。

南淮在身后推了他一把，道：“去罢。”

晓星尘连忙整了整衣衫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。

崇渊接过小八小九，与抱山散人点头为礼，而当南淮将门掩上之前，两人看到的便正是这一幕。

抱山敛了笑容，仅仅问了晓星尘八个字：“为何而来，是否离去。”

她不想过问山下发生了什么事，但晓星尘却不得不说，他将山下的一切全数秉明了师尊，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恳求。

晓星尘这一跪，便是三天三夜不曾起身，甚至不惜以命相胁，待终于换得抱山的应允，他这才能安心去看安置在南淮房中的宋子琛。

那人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，却仍旧沉睡不醒，面容沉静，神色安然，呼吸平稳。晓星尘看了半晌，想伸手去摸摸那人脸颊，却终究踯躅，心中郁郁，他哀叹一声，又想到既打定主意离去，那么便与此人仅余下数日之缘，更是难过的几乎流下泪来。

却见静静的房内忽然拂过一阵清风，晓星尘抬眼看时，却是沉寂了许久的星魂。

那枚魂魄似是比之前又有所凝实，连五官也模模糊糊有了轮廓，他看一眼宋子琛，便不由自主地像晓星尘一样，伸手要去触碰，却在半路停了下来，终究只是坐在了晓星尘的对面。

晓星尘悔道：“当初不听你的规劝，现在悔之晚矣。”

星魂道：“事已至此，却还未到最差的地步。”

晓星尘一惊，反念想到初见时星魂奄奄一息的模样，更添一分悲怜，道：“……可是仍旧与、与……”

害得宋子琛受剜眼之痛的仇人，他恨极怒极，一时竟连那人的名字也不愿提。

他不愿提，星魂却更加不愿提，颔首应了，却道：“你可是打算将双眼换与子琛，随后下山离去？”

晓星尘道：“正是这个打算。”

星魂道：“你可愿听我一言？”

晓星尘道：“你可是要劝我留下？”

星魂道：“晓星尘，此前我的苦劝你不愿听从，那是因为你我都有底限，有坚持，若是我从头再来一遍，也会是与你同样的选择。但是这一回，只求你等到宋子琛醒来，与他最后好好谈一次，若是他仍旧不愿与你同行相伴，那时再放弃，可好？”

晓星尘双目一热，涌出泪来，却又勉强忍了回去，道：“这的确是件难事，我早已无颜再见子琛，这才没有请南淮将他唤醒，但若是与他相见就能免于更大的灾祸，即便不要这颜面又何妨？！”

星魂道：“你放心，我绝不会劝你不要和他换眼。”

晓星尘这才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唯有这一点，我绝不会让步。”

星魂在他手背上虚虚一按，即便互相不能触碰，晓星尘却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安慰之意，星魂道：“本就是一体，自然懂得，无论是你还是我，从来都将此人放在自己之前的。”

星魂抿唇一笑，化为几点魂火，便要湮入晓星尘识海之内。

正在此时，放在床边的小包裹里忽然晃动起来，又发出“叮铃、叮铃”的清脆之响，魂火摇曳一番，竟折换方向，直冲入了包裹之内。

晓星尘大惊失色，连忙将包裹打开，里头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莲花座来。此物正是二人从李家村带出来的灭魂灯，还有一枚在栎阳常家墙壁中起出来的白鱼，晓星尘本应对此物十分熟悉，可这座灯现在的样貌却又十分陌生了。

那灯原本乌金之中带点紫，此时却褪去乌色，化为紫玉般通透之相，星魂代替了黑鱼的位置，与白鱼头尾咬合，成八卦之势，浮在灯座上溜溜地打着旋，更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来，和灯座相映成辉，晶莹剔透，浑然天成。

无论这灭魂灯此时多么好看，晓星尘也无暇欣赏，他心中大急，生怕星魂有什么闪失，转身要去寻师尊，却见抱山散人与崇渊大师兄正站在他身后。

抱山摆摆手，免了他的礼数，又安抚性地一笑，她接过灯端详一番，道：“九品莲华太极灯，以芸山紫莲为引，两仪相生相伴，若能善用，便能安养生魂，稳固死魂，是当年温卯的一件拿手法器。”

她将莲华灯还给了晓星尘，又道：“此灯缺了黑鱼，但刚好可以让这枚生魂容身安养，若有缘找到遗失的黑鱼，便可令生魂转世再生了。”

至此之后，冬日之中，抱山散人亲自施术，将晓星尘的双眸换给了宋子琛。

待东去春来，久卧的宋子琛终于在窗外阵阵鸟鸣之声中渐渐转醒。房内虽遮了厚厚的布帘，却焚着淡淡的幽香，静谧而舒缓，他张开双眼，床边坐着一人，那人穿着一身朴素洁净的道袍，上半张脸虽缠着约四指宽的布条，下半张脸却很是清俊，那人听到窸窣之声便转过头来，带着些许羞窘，淡然一笑。

（彼世完）

暗室内，两人紧紧相拥，灯中的星魂心愿已了，而他的两魂七魄也终于温养完全。

历经两世，星魂的心境已趋向圆满，更是初具鬼修之形，即便他回到彼世，被残留的一魄吸引，不得不在薛洋的锁灵囊之中醒来，也仍能有一拼之力。

若能再与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战，即便魂飞魄散，也要让子琛重获自由。

星魂站在虚空破碎的涡流洞口，目光坚定，屏气凝神，淡然迈步而入。

落雪时节，高峻的黑衣道人守在白雪观的山门口。那山门早已残败不堪，黑衣道人面无表情，且他的衣衫也实在是太过单薄，凶尸不惧寒冷，更不需休息，脸上却只有一片青灰之色。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，任凭片片白雪覆盖他的全身。

他将手探入怀中，摸了摸那枚单薄的锁灵囊，这动作无比熟稔，也唯有那枚锁灵囊，还能让他汲取到一点人世的温暖。

当星魂睁开双眼时，看到的正是这一只手，那手指明明僵硬无比，却万分的小心翼翼，当锁灵囊中残留的一魄归位，这一魄中的记忆也尽数涌入了他的脑海，十三年中，宋子琛无数次轻轻地摩挲着这一枚残魂。晓星尘悲喜交加，不能自已，他忍不住立刻从这拥挤的锁灵囊中钻了出去，用透明的双手拥住了那黑衣的道人。

既无来世，那就只伴今生，也好。

（此世完）

没有写清楚的线索会留在番外，计划写三篇，抱山篇+彼世篇+现世篇。